2012年5月18日 星期五

續論「糞青」

我不是愛嚼舌,總覺得「糞青」這件事背後藏著更根本而深廣的問題,除非把它挖掘清楚,否則我們所有的論述只不過是用浮面的議題埋葬了更要緊的問題。
譬如說:「才高三,卻滿18歲,書鐵定唸得不好。」這一段話裡帶著非常強烈的貶抑,甚至應該被稱為「鄙視」。潑糞確實不對,但是十八歲唸高三犯了什麼大不了的錯?活該被這樣地「鄙視」?我高三畢業那個暑假滿十九歲!書唸不好又犯了那一條社會禁忌?有必要被這樣地「鄙視」?我國一時跟許多流氓同班,我國一那一班撞破了教室的一整堵牆,打爛了一堆掃地的清潔工具,期末全班每人都繳五百多塊錢去賠學校(民國57年,1968年的時候,很難想像的一大筆錢)。我高三時英文老師賭咒我和另外三個同學「你們有學校念,我頭給你。」我做錯什麼?偶而無聊,以戲弄別人為樂。但是這輩子沒有人這樣「鄙視」過我:「才高三,卻將滿19歲,書鐵定唸得不好。」為什麼?我一直念名校,而且成績一直都還過得去。
如果是建中學生去潑糞,還是會引起公憤,但大概不會被扯上「才高三,卻滿18歲,書鐵定唸得不好。」這一段話。
「唐湘龍算是名嘴裡頭少數有見地的人,」所以這一句話出自他手就顯得很嚴重:台灣社會有一種病,病得非常深,連唐湘龍都逃不過!
什麼病?「鄙視」:學生時代鄙視成績不如自己的人,出了社會鄙視年收入比自己低的人,走在馬路上鄙視衣著不如自己的人,在路上開車鄙視車價低於自己的人,etc
      妳看過尼可拉斯凱吉(Nicolas Cage)演的《惡靈戰警》嗎?渾身是火。台灣人從心裡到驅體,渾身都散發著「鄙夷」、「鄙視」。我們看不起輸自己的人,我們看不慣贏自己的人;我們心裡祇有輸贏,沒有是非。園區大老看不慣郭台銘,因為他「學歷低」;大財閥看不起園區這幫老闆和學者:因為他們「沒有做大事業的本事」。我們看不到「人」,只看到學歷、驕車、官位,收入,etc。這絕對是一種很嚴重的病!
  這種病名不叫「歧視」──我們歧視原住民、外籍新娘、「外省人」,因為血緣與族群意識;我們歧視同性戀,因為他們跟我們不同;我們歧視婦女、身心障礙者,也因為他們跟我們明顯地不同。歧視有個明確的對象、範疇,你耐煩的話甚至可以用集合論加以清楚地界定。但是,我們「鄙視」所有人,所有跟我們一樣的人(只要他有任何弱點被我們逮著)!
  談教育,我們大言不慚地喊口號:「一個也不放過」,其實我們只有在「鄙視」別人時才會「一個也不放過」。
  台灣人怎麼會這麼愛比?辦大學不想清楚大學是什麼意思,只會搞百大排名;英國在辯論;「當你受到好的教育時,該感謝一整個團隊,還是少數個人?」我們想都不想,只想把正教授再分等級。我們相信即使是一流大學的教授仍然只會為了虛榮心而做研究,為了怕輸人、怕被比下去、被踐踏而努力寫論文。我們的諾貝爾獎得主只知道「大學追求卓越」,而不知道大學該有的基本社會責任,也不知道學術可以有更高貴、更要緊的使命。
  除了輸贏跟「出人頭地」之外,台灣人還找得到什麼人生樂趣?什麼人生意義?什麼值得做的事?假如這就是台灣人的普遍價值,功課不如人的人被迫要在學校呆到碩士畢業,他們要忍受多少年的屈辱?他們要靠什麼「取樂」?
  「糞青」做了什麼事?因為無聊,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,所以他們欺負一群「不如自己的人」(游民),然後自以為好玩地 PO 上網。「欺負游民」是病徵,病根是「無聊,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」。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病根,至於用什麼病徵顯示出來,不一定──他們也可能會去欺負貓、狗、青蛙、蟬、金龜子,etc
  全台灣從總統府、中央研究院、行政院到一流大學裡,如果不讓他們高高在上地踐踏別人,他們有幾人能免除「無聊,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」?台灣的「精英」無聊的時候做什麼?官商勾結,製造人間煉獄和游民。這跟兩個「糞青」比起來,誰更該被揪出來鬥?
  況且,對於不得以而去念「強恕」的孩子,台灣社會給了他們什麼樣的路?台灣社會什麼時候教過他們「除了無聊取鬧之外,你活著還有一堆更值得做的事」?試著想想看,如果你正在念「強恕」,你除了無聊之外到底還能做什麼?
  一群沒出路的孩子去欺負一群沒出路的人,卻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很可能會變成游民。但是評論的人有沒有想過:游民從哪裡來?誰該為這些遊民的處境負責?台灣十年後會有更多游民?還是更少?西班牙年初時青年失業率高達50% !高到連我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才願意相信。有沒有官員認真在思考:台灣十年後會有多少青年失業人口?如何避免?
  網路上出現兩個「糞青」,就跑來一群用廉價正義感落井下石的「第二波糞青」,給前兩個糞青潑糞。不知道這些網路鄉民有沒有想過:網路上的鄉民有多少人會在十年後變成遊民 
  遊民沒有出路,「強恕」的孩子看不到出路,網路上有一堆鄉民未來將會沒有出路。但是,沒人在意這個更根本的問題:遊民從哪裡來?如何減少遊民?誰該負責?有沒有官員在認真解決問題?反正,大都一樣,「無聊,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」。差別只在於,有人無聊時整青蛙,有人無聊時整遊民,有人無聊時衣冠楚楚地談官商勾結與劫貧濟富。

反正,沒有人知道「活著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」!